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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本文科生顶刊一作他说自己是个倔人

二本文科生→顶刊一作,他说自己是个“倔人”

文|《中国科学报》记者 徐可莹 王兆昱

PPT放映已结束,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张光旭忍不住望向台下的两位英国专家,紧张得能听到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这是2018年3月的一个晌午,张光旭作为云南大学古生物研究院的一名研二学生,第一次为领域内国际知名学者作报告。

这场报告是他向导师马晓娅主动要求的。彼时,张光旭刚完成关山生物群蠕形动物粗纹岗头村虫的前期研究,想借两位专家来校交流的机会,得到一些建议。 所谓“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报告结束后,两位英国古生物学家——英国布里斯托大学的Jakob Vinther教授和英国牛津大学的Luke Parry博士对此项研究很感兴趣,向张光旭发出共同研究的邀请。一段长达6年的跨国合作就此展开。 就在8月1日,张光旭、马晓娅与Jakob Vinther、Luke Parry再度联手,发表了继粗纹岗头村虫后的又一重磅成果——他们发现了一种生活在距今约5.14亿年前的新软体动物“多刺世山虫(Shishania aculeata)”,为探索软体动物起源提供了新视角,张光旭是研究的第一作者。这也是他8年硕博生涯的首篇Science论文。

论文截图


张光旭,受访者供图

“我最大的爱好就是挖石头” 不同于蜗牛、田螺等常见的具有坚硬外壳的软体动物,世山虫(Shishania)的外观形态更接近于“长满刺的鼻涕虫”,宛如“半颗榴莲”。 说起与它的“初遇”,张光旭兴奋极了:“时间是2019年3月29日,我记得很清楚,那天非常炎热。” 当天上午,张光旭从朋友那儿得到消息——有施工队在昆明北边的富民县发现了三叶虫化石,便拉着两位好友赶了过去。 炎炎烈日下,三个青年伏在乱石堆中不断敲打,希望能“开到盲盒”。但一下午过去了,除了常见的三叶虫和海绵类化石,三人别无所获。“好在年代确认了,这套地层肯定属于关山生物群。” 直觉驱使下,张光旭隐隐感觉这里一定藏有别的东西,便越敲越卖力。突然,一枚拇指大小的深色印记闯入眼帘。“它就像被揉成一小团的黑色塑料袋,再仔细看,上面有着奇怪的裂纹。”由于无法确定它到底是什么,张光旭将其暂时称作“塑料袋”。 此次富民之行,张光旭他们一共带回500多块化石,其中,与“塑料袋”呈现出相近表征的奇特化石有十几块。 回到实验室,一头雾水的张光旭没有第一时间求助导师或其他合作学者,而是先用体视显微镜观察了这些化石。他发现,深色印记上的“裂纹”通过显微镜放大后,看起来更像三角形的“刺”。顺着这个思路对采集到的标本进行筛选和观察拍照后,张光旭确定了“刺”的完整形态——原来是圆锥形的!

多刺世山虫复原图 “但这种形态的刺很奇怪,和我们常见的海绵类、开腔骨类长得完全不一样。”张光旭回忆道。紧接着,他又在标本中发现了疑似“足”的结构。这“足”又扁又平,与软体动物很相近,但看起来并不清晰。 “当时我就初步判断,这可能是种新的软体动物。”有了猜想后,张光旭做了一些准备,通过导师马晓娅联系到Jakob Vinther,给他发去了相关图片资料及自己的判断,希望能得到更多建议。Jakob的主要研究方向就是软体动物,是位出色的“鉴宝师”。对方很快便回复道:“哇!这个东西非常好,是软体动物的可能性很大。” 有了资深专家的“盖章”,张光旭基本锁定了方向。“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想办法找到足够的证据,证明它是个软体动物,又或者生物。”张光旭说。 从粗纹岗头村虫到世山虫,张光旭似乎天生有种魔力,总能从化石“盲盒”中抽到“特别款”。 “在我看来,光旭是个非常有天赋的化石猎人。他是我见过的少数几个自己收集重要化石的年轻学生之一,这真的很难得。我想不出还有哪位学生既是科学研究员,又是化石收藏家。”Jakob Vinther对《中国科学报》说。 没错,在谈及工作之外还有什么爱好时,这位年轻的“化石猎人”思忖片刻,坦白道:“我最大的爱好就是挖石头。”说完便哈哈大笑。

张光旭(左)在昆阳磷矿发掘化石 “度过去就好了” 把猜想合理化的过程并不容易。 张光旭带回的十几块化石在保存过程中都被压扁了,如果使用传统的显微CT扫描技术,效果可能并不好。在Luke Parry的建议下,张光旭决定采用通常用于考古学的反射变换成像(RTI)技术来观察标本的三维结构,这种技术能够展现出物体表面轻微的起伏与轮廓。 彼时,实验室研究员丛培允老师正巧刚采购了一套RTI设备,听张光旭有需要,便爽快地借给他使用。 反射变换成像技术在国内的学习资料非常有限,为了掌握操作要领,张光旭观看了大量的视频资料,向丛培允团队成员及设备工程师反复讨教。等到正式上手时,张光旭早就把自己训练成了一个“熟练工”。在大家的细心钻研下,这套技术果然促成了新发现。 利用反射变换成像(RTI)技术设备拍照并经由软件处理后,张光旭基本复原出了世山虫内外部部分器官的形态及外形轮廓,其中包括清晰的足部结构。 在此基础上,张光旭还尝试利用电子显微镜进行辅助观察。“尽管电子显微镜能观察到许多小壳化石和澄江生物群中化石的微观结构,但由于关山生物群的保存状况通常不如澄江生物群,在之前的研究中并没有运用太多,我只想试一试。” 这一试却带来了惊喜。 在同学雷向通的帮助下,张光旭在这块化石上发现的显微结构,其清晰及完整度足以与现生动物进行对比。“这种纤维及微管结构广泛存在于现生环节动物和软体动物中,组成了它们的刚毛。这意味着在寒武纪早期,具有相似显微结构的生物已经存在,它们的后代继承了这种结构并延续至今。”张光旭解释,“结合化石的形态特征,我们基本能够认定,这个生物属于软体动物。” 为了感谢在云南省寒武纪早期地质工作中作出突出贡献的昆阳磷矿专家张世山,马晓娅研究团队将此新型软体动物正式命名为“Shishania(世山虫)”。

张光旭(右)和昆阳磷矿高级工程师张世山(左) 受到疫情影响,关于世山虫的后续研究进行得非常缓慢。直到2023年1月,完成博士毕业论文的初稿后,张光旭才开始着手准备这篇论文的撰写及发表。 投稿过程也是一波三折。起初,张光旭他们投了Nature,却很快被拒绝;接着又投了Nature Ecology Evolution,也被拒稿。可张光旭并不甘心:“我认为我们的研究质量非常高”。于是,2024年2月底,抱着最后试试的心态,他们又将这篇文章投给了Science。 “真是东边不亮西边亮!”不到10天,张光旭便收到了回信,顺利进入第一轮审稿。4个多月后的6月末,张光旭等来了Science的接收信。 Science审稿人对于这项横跨两个国家、历经5年之久的研究工作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其对探索软体动物早期演化而言非常重要。 合作者之一的Luke Parry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兴奋地表示:“世山虫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它告诉我们,最早的软体动物祖先是带甲刺的蛞蝓,这种形态比我们在现代蜗牛和蛤蜊中看到的贝壳还要早。” 没有白走的路 很难想象,Jakob眼中对古生物学极具悟性的张光旭,其实最开始是个文科生,他的古生物学之路走得很曲折。 1993年,张光旭出生于湖北省荆州市的一个普通工人家庭。“我从小就爱看《蓝猫淘气三千问》《变形金刚》《侏罗纪公园》这些影视作品,对古生物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高中选择文科,也是因为张光旭的文科综合成绩较好,以此考入自己理想院校的可能性更大。况且,许多招收地质学和考古学专业的大学都是文理兼收。 可惜的是,张光旭高考失利了。无奈之下,他只能选择“曲线救国”,进入新疆财经大学学习行政管理。尽管与最初的理想相去甚远,但张光旭没有忘记过自己的初心。 从进校第一天起,他便开始准备跨专业考研。本科四年,张光旭全身心投入学习,不仅出色完成了本专业的毕业考核,还顺利通过研究生录取国家A类线。但由于分数排名相对靠后,张光旭没能如愿被目标院校——中国地质大学(武汉)录取,遵循调剂志愿,来到了云南大学古生物研究院。 由于入门晚、缺乏专业经验,张光旭在往后三年的硕士阶段一度陷入迷茫。为此,他甚至想过放弃。2018年秋季,认识两位英国合作者半年后,导师马晓娅为张光旭申请了一次为期3个多月的短期访学,来到Jakob所在的布里斯托大学。 这段经历对张光旭来说弥足珍贵,Jakob对古生物学的纯粹热爱深深感染着他。 “Jakob喜欢刨根问底,对自己感兴趣的事务一定会尽力做到最好,而且敢于想象、敢于假设,善于寻找证据。”张光旭聊起这位英国合作者来开心极了,像是在说自己的好朋友。回国后,受到鼓舞的张光旭重新坚定了决心,继续跟随马晓娅教授攻读博士。 回忆起与张光旭的共事时光,Jakob也难掩对这个中国小伙的喜爱之情:“他是个非常刻苦、勤奋的人,能很快理解我们的意思,而且做的总比我们希望的更好。” 事实上,一路走来,张光旭的正向反馈总是来得比别人慢一些。2017年开始研究粗纹岗头村虫,到2022年11月才将成果发表于《英国皇家学会学报B》;2019年春季就着手研究的世山虫,直到5年后才在Science惊艳亮相。 但这个湖北小伙从未被困难和暂时的落后绊住脚步。他形容自己是个“倔人”,一旦认准了一件事情,便会不管不顾向前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科研工作肯定不是一帆风顺的,我的方法就是度过去,把困难全部度过去就好了。” 对于那些走过的“弯路”,张光旭非但不抱怨,反而以一种更加积极的角度看待它们:“之前我是个非常倔,说话比较冲的人。经过这么多,我感觉自己说话越来越温和了,性格也变好了。”

“当然,头发也变少了。”他调皮地补了一“刀”。的确,这些蜕变与成长,也在无形中为张光旭积攒了很多好运,这次同两位英国学者的跨国合作就是一次例证。


Luke Parry(左一)、 Jakob Vinther(左二)、张光旭(右二)和马晓娅(右一)手捧多刺世山虫标本在办公室合影

很多科学故事中都会出现这样的暗线——研究者与研究对象在漫长岁月中彼此靠近、逐渐“合二为一”。有时甚至难以界定,到底是人成就了研究,还是研究“钦定”了人。 这条暗线在张光旭的故事中同样成立。被问及对软体动物的看法时,他向《中国科学报》发来这样一段文字: “我幻想下辈子化身为一只蜗牛,简单而悠闲。蜗牛背着自己的家慢慢爬,只需找到一片叶子便能果腹,遇到同类也可以安然结伴(多数蜗牛为雌雄同体)。这种生活无忧无虑、淡然处之,不为焦虑困扰。即便偶尔爬上水泥地而不幸遭遇大脚,被踩死也就一了百了,不必忧心忡忡。在忙碌、充满压力的现实生活中,这种佛系状态或许值得借鉴,从而寻得内心的一份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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